青阳山月露

我们到禅房村时，天下起雨。上到青阳山，雨越发更大了。跑进山腰的古庙里避雨，抬头看主峰，已被雨雾裹住，只有等住了雨再上去。雨淅淅沥沥越下越大，天色将晚，大家说夜宿这里。好歹这里有锅有灶，村长又送来几套被子，做好了过夜的准备。

秋雨湿重，厢房里生起柴火，七八个人围成一圈，聊天说笑讲故事。后来唱歌，不会唱歌就喝酒，不敢喝酒就吃肉。不知道谁在什么时候关了房门，连同时间和夜晚一起关在门外，只听得雨在屋外不急不缓地走着。房里烛光摇曳，我们斗酒、歌唱、作诗，在烟火与酒香里进入不知不觉一片酣醉——管他今夕是何年。

不知过了多久，不知道是谁为何把房门打开。院内明晃晃耀眼一片，映得房里都明亮起来，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，一个个叫着站起来。一片水银似的白光溢满院子，打在草地上，泻在台阶上，铺在供桌上，一切亮亮堂堂。是月光，毫无疑问。朋友几欲探脚，生怕踩碎这一地月光，又都收回来。到底是我孟浪，一脚踏到院子中央，乍然间还有些失重。雨什么时候停的？天上那厚重的云层哪里去了？竟然一丝也不剩。天空幽蓝幽蓝，透彻而深远。一轮巨大的月亮，就紧贴着树头，悬在天上。大胆而紧切地看着我们。有个词叫皓月当空，到这时我真正理解，什么叫皓月。没想到在这荒山野庙里成就一次邂逅。所有的人都欣喜地跑了出来，在院子里逗留片刻，又跑到庙前的空地上。

月亮把浩浩青辉洒下来，远山近树都披上厚厚的月色。伸开手，如果再攥住，手心就会留有一个月疙瘩，展手之际，就又化散开去，只留一手冰凉。举起手，就能把一片月光扯下来，折叠折叠，可以放进自己的口袋，真实而美妙。眼前的一切，朦胧又清澈。地上的小绿草，堰边小红花，还有小虫子，清清楚楚的就在眼前，却又像间隔着细纱帘，近切又遥远。站在墙边下看，山谷里的树、庄稼、石头都像泡在水里一样，静止不动，清清楚楚。那秋虫叫声，像水底的气泡，一股接一股地冒出来，涌成一片。这秋夜的月亮，不像春月那样娇嫩，也不像夏月那么溽重，更没有冬月那样清冷。此时她像美女的脸，明明朗朗，满含笑意，就差没有笑出声来。如果明月有声，一定也是银亮银亮，像扇动的翅膀，起伏翩跹。这是一轮成熟的月亮。她大大方方，打开神密之门，月里台榭栏桥，真真切切，清清楚楚。天上宫阙，近在眼前。一只山鸟突然离枝而去，鸣一声振一下翅膀，一下接一下，向天空飞去，很快就化在月光里，只给我们留下空空的期待。

转身回顾主峰，静穆地立在天宇下。峰顶上棱角分明的神庙，挺立在距月亮最近的地方。不知是谁提议，到峰顶上看月去。所有的人，不论老少，都有些冲动。出了庙院，在如水的月光里，鱼一般游贯而动，顺着小路上山去。

小径隐匿在林木丛里，两边是高大的黄连树，树外是密密杂杂的荆棘，小路穿行其下。我们借着月色在小道上行走，月光斑驳，明暗交错。没有风，秋虫在窃窃私语，别的万物都沉睡着。没走几步，鞋和裤子都湿了。因为下过雨，草叶上露水正浓。

我走在最前面，准备折一个树枝，扫去两边的露水。就在我伸手的时候，我看到，无数个小眼睛一样的露水，挺着晶莹的小脑袋，瞪着大眼看着我。借着明月我看了一下周边的林木，不管是脚下草叶，还是身边低矮的荆棘，抑或是头顶婆娑的树冠，全都悬挂着露珠。露珠儿圆滚滚的，亮晶晶，悄无声息地挂在每片叶子边缘，在静静地观看我们到来。因为我的莽撞，贸然地走进它们的世界，路边草叶上小露珠，就不客气地跳上我的脚面，打湿我的裤脚，来提醒我，来阻止我。月光照下来，每一颗小露珠里都有一个小月亮，每一个小月珠都睁眼与我们相视。它们都是有生命的，用它们的默不作声，与我们对抗。在告诉我们，这个秋月当空的夜晚，是它们独有天下。

当我突然停下不动时，身后的朋友也都发现，我们进入露水重重的包围之中。所有的人都不敢作声，抬足举手都得小心翼翼，呼吸放缓，生怕惊动了这些小家伙。抬头看看山坡，再俯身看看山沟，整个山野都泛起一片白光，整个山林荡着一片水气，正是长露的时候，有无数精灵正从大地深处走出来，层层叠叠的为舞台，与天空明月约会。它们正从无到有，从细小，变丰盈，变硕大。这一层层的山林，你能想像那得有多少小露珠呢？如果谁敢大叫一声，我相信，那叶子上的露珠会全部惊落下来。它们肯定会一滴冲撞一滴，汇聚细流，涓涓成溪，整个山野将流光泻银，壮美如歌。我们看着这些可爱的小家伙，没有一个人作声，一个个小心地退下来，回到古庙。等天亮后，再上山不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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