知音锣鼓
2020.08.05 - 来自:网络转载
父亲小时候经常爬上自家的古楼,楼壁上悬挂着许多旧物,有尘封的戏帽,破豁的铜锣,虫咬过的皮鼓。这些都是祖上的遗物。一百年前家里办有一班剧团,走州过县,红极一时。后来遭遇匪事,中道衰落,到父亲身上时,已是饥寒交迫的时光了。父亲用手指轻轻地抚过锣面,薄细的锣音就从遥远的历史深处传来,像长舌一样舔过他贫苦的童年……
直到十八岁那年,父亲用砍山卖柴得来的钱,与同伴合伙买来锣鼓笙唢,兴冲冲办起一个锣鼓班。在寒长的冬夜,他们夹上柴禾,到师父所住的破窑洞,就地生一泊火,围坐一起,学习锣鼓。父亲操锣持槌,向火坐着,师父手按着他后背,师父在后面拍一下,他在前面敲一下,后背的手拍得快,前面的锣就敲得快。父亲闭着眼睛,全神贯注为锣音寻找着出路。生硬的锣声在烨烨的火光里像鸟一样盘旋着,在窑洞的四壁上无数次地撞击,冲突……从无序到有序,从生硬到熟识,锣音终于破壁而出,盘旋而上,在皓皓明月下自由地飞翔,在缥缈星辰中绚烂绽放。
没多久,他们吹吹打打走出了窑洞,为村里年轻的后生迎娶媳妇,也把逝去的老人送出村子,埋葬在荒凉的山岗。在崎岖的山街上,他们抖动着身躯,双手上下翻飞,把锣鼓配合得严丝合缝,让自己的性情澎湃飞扬,叮当的锣鼓把小山村浸染得地老天荒。常有外乡人在某个清晨叩响我家的柴门,等谈好价钱,父亲召集同伴,带上锣鼓,按约好的时间去演奏。有烟抽,有酒喝,还有钱挣,在当时这算是一份让人们乞羡的营生。
后来全国都要求唱样板戏,村里就把锣鼓班招安了去,组建剧团。父亲办剧团像是自己家的事,请师傅,招演员,置办道具,忙得不可开交。像当年师父教自己一样,让年轻人背向自己坐下,拍着后背,一下接一下,把敲锣的手艺传下去。
父亲说鼓有鼓章,锣有锣法。敲起鼓来,鼓槌要向前推,这样就把声音送出去,起起落落,在空中始终是前后交错的两个圆;操大锣,要不紧不慢;捉小镲,要连连不断。大锣响一下,小镲拍两下。左手提锣,定要手臂伸展,亮出锣来,右手抡槌,锣槌要从下向上撩,撩成一个圆圈,这样锣声才能昂扬向上。
改革开放后,传统的旧戏又搬上舞台。身为团长的父亲,像百年前祖上那样,带着村里的剧团,上山西下河南,四处演出。唱戏的人,锣鼓一响就把自己融入到历史中去了,但是一缷妆,微薄的收入让每个演员都叹息连连。最终,演员散去,各自谋生,戏箱封锁在村里的仓房里。
日子一天比一天好,多年潜下去的风俗又浮了出来。元宵节,人们更是把自己的喜乐表现得淋漓尽致。村间搭起神棚,棚内布上烛火,挂上祝像,棚前的空地燃起熊熊柴火,全村的男女老少积聚前来。父亲就把锣鼓搬来,十几个人围成一圈,咚咚锵锵地响上一番。
我那时十二三岁,夺空自己就敲敲打打,渐渐地对锣鼓也认识了一二。神棚前所敲的叫赛鼓,鼓调激越,粗放原始。鼓是整个鼓乐的旗帜,它点向哪里,千军万马就打向那里;大铙爆发出的声响激越澎湃,催人奋进;锣声的从容豪迈,洒脱奔放。
我喜欢二锣,二锣也叫马锣,像个盘子,唱戏打的二锣,是用一块长薄板子立起来打,发出“来来来”的声音。这马锣却是用一个椒木削的圆槌敲,发出的音质比戏里用的二锣要浑厚。马锣敲起来要与肩平,节奏与鼓同步,有鼓的韵调,有锣的音质,看上去不事张扬,响起来一片苍凉。也许我更喜欢它潜在的作用——在没有鼓的时候,它便可以充作乐队的指挥棒,带领着锣铙,冲锋向前,完成鸣奏。我打着马锣,跟在喧闹的队伍里,走在山村的街道上,明灭的灯影里,给自己的记忆增添一种陈旧的色彩。
父亲说,同样是一面锣,响声各有不同。有的锣音粗放向上,适合武戏用;有的锣声苍凉奔放,适合文戏打。有的鼓打起来浑厚老重,有的鼓响起来轻盈激越,什么样的鼓配什么样的锣,都很讲究。锣鼓不分好坏,重在知音,巧在搭配。在村里,谈起锣鼓,父亲是权威级的教授,是锣鼓的知音。
1996年夏天,一场山洪卷去我的家园,冲走我家的古楼,那些尘封的旧物也葬水汪洋。我离开父母,流浪他乡。每到元宵节,望着故乡的天空,想着村子中央的神棚。神棚前喧腾的锣鼓年年敲,只是那个队伍里没有了我的身影。
村里的剧团箱马要拍卖,父亲同几个早年的老伙计一起,举债把剧团箱马买下来。五个七十多岁的老者,又投资完善更新箱马,再度走乡进村唱戏。直到实在走不动了,他们才围坐一圈,把戏箱分了。父亲拉回了四五箱子,有刀有枪,有锣有鼓。儿子五六岁,回到老家看到这些东西,高兴得不得了,动动这个,拿拿那个,看到孩子玩着高兴,父亲说:“我从小就记得,咱家的古楼上,放着戏衣戏帽铜锣皮鼓……”
百年兴衰,起伏轮回。传承这东西,逃也逃不掉。
春天来了,父亲就着阳光,把戏箱里的物件一一取出,小心地擦拭晾晒。兀自一人蹲守着,打一会鼓,再敲几下锣。母亲催他吃饭,沉溺着像听不见,把玩着自己的锣鼓,不舍离去。因为分伙,锣鼓已不成套,父亲又专门进城一一配齐,各种音色锣鼓存放着好几套。我家有锣有鼓,每到元宵节,院里就挤满了人。年轻人敲敲打打,孩子们吵吵闹闹,父亲赔烟赔酒,乐此不彼。天色一暗,锣鼓就敲起来,从我家一直响到神棚前。这时的神棚,是整个节日的中心,这里鞭炮炸响,烟花绽放,全村老少聚在一起,欢天喜地,在锣鼓叮当中迎接月亮升起。父亲剪手而立,专心看着年轻人敲打,看他们的手法是否到位,更主要的是看守他们不要打坏自己的宝贝。
跨过八十岁,父亲身体一天不比一,好像是操不起大锣,抡不动鼓槌了。有人竟然惦念着他手里的锣鼓,到家里来求卖。父亲就暴起来:“就是死,也要带到墓里去!”
这年正月十五,黄昏临近,也没有人来家里敲鼓。父亲依在沙发上,饭也不吃。母亲悄声对我说:“村里有人想买咱家的锣鼓,你爹不卖,听说人家上城买了回来,今年就不来咱家敲了……”
炮仗声在山村上空一阵阵炸开,东边山顶上空一片疏朗,月亮很快就要出来了。就在这时,有人走进了院子,我认出来他们,早年随父亲办过剧团。父亲一看他们到来,从沙发上站起来,责备说:“你们怎么才来,别瞧我八十多了,这锣我还能举得动……”说着从身后取出一个包袱,一层层打开,金黄色的锣铙在灯下跳跃闪耀……
神棚前火泊火焰冲天,几丈开外就烤得不能近前。锣鼓队没到这里前,大人在谈笑,孩子在玩闹,锣鼓队一到,大家都静下来,只有火焰在中央闪跳。父亲从一个年轻人手中接过了锣,左手擎锣,右手持槌,静静地等待着。
突然,一声尖锐的口哨,像一支短箭脱弦,闪着寒光,从人群里飞出去,就在稍纵即逝的那一刻,鼓手抡起了两支鼓槌,向大鼓敲了下去。那鼓声像一个大汉,踱着大步,铿锵有力奔将出来。我看到父亲的后背一抖,大锣小镲紧跟着喧响起来。那鼓点,走一步,点三点,那锣镲,扭一扭,叹三叹。开始时还鼓声是鼓声,锣音是锣音,随着节拍的加快,一会儿就缠在一起,不分彼此。那鼓槌,前槌带后槌,后槌赶前槌,一槌接一槌,槌槌惊山岳。让整面大鼓容不得喘息,容不得停歇,每一声,都是春雷惊响,一声接一声,声声入九霄。在那一连串的雷声顶端,只听得大铙“豁”地一声,像冲天的爆竹突然炸响,更像一个闪电,把寂静的天空划开一道口子。
人们眼前一亮,惊骇无度。闪电连连袭来,雷声滚滚响起,寒冬仿佛在这滚滚的春雷里隐退,春天的大门由此敞开。再听那大锣,款款而行,洋洋洒洒,所过之处,像春风抚过柳林,更像春雨洒向大地,喜气洋洋。小镲一下连一下,一刻不停地拍着,正像春雨投入大地,不管是河滩,还是山崖,所到之处,春花片片开放。锣声由低向高,由缓到快地响着,一声比一声紧,一声比一声急,像马行泥沼,负重攀坡,每一步都困难重重,让听者都喘不过气来,揪心万分。好像一不小心,那马就会倒地而死。可是锣声不停,马蹄不停,顽强向前迈进,依然挣扎向前,向前……
突然,锣声被一下按死,像刹车,整个演奏被一脚踩住,点滴不漏。刚才还是飞沙走石,转瞬间一片寂静,风不动,水不流,时间停止,空间凝固。那马真累得倒地而死了,倒下去,闭着眼,再也醒不过来了。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,父亲想什么,我不知道,这寂静会持续多久,我也不知道。然而随着父亲的手一松,锣音又自远方飘然而归,变得轻松畅快,起着节奏,洋洋洒洒。那匹倒地的大马,一下子活了起来,挣脱羁绊,挺身而起,冲出泥沼,跃上万里平川,在明月下长嘶一声,向远方奔弛而去……
抬起头,一轮明月升上正空,把浩浩清辉洒向人间。当锣鼓停下来时,父亲把手里的大锣递给身边人。锣鼓队整合人马,沿街敲打而去,他们将通宵达旦地敲打,要走过每一户人家的门前,要让每一个人抖擞起来,振奋起来。元宵过后,没见有人把锣鼓送还。母亲告诉我,父亲把那套锣鼓送给村里新组建的锣鼓队。父亲擎锣持槌的样子一下子又闪现在我眼前,我终于知道那场锣鼓,父亲为何敲得那样纠结。
- END -
给日常生活生产制造情调

今日去大街上文化用品店里买一个全透明的小玻璃瓶子,用于装自身叠的星星。老公要做生日了,一向不喜动手能力的我,竟 […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