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雨

雨，还远在天边的时候，耳朵就知道了。

天将晚夕，依然热得透不过气来，约了几个好友逃离县城，前往清漳水乡。清漳水乡在城西山脚下，一个农家庄园，四周绿树重合，园中亭台池榭，是个寻幽的好去处。“乡长”是温先生的学生，快言快语，风趣又大方，很讨人喜欢。他让我们到状元亭上去坐，说这亭子前不久刚登到一家大报上去。几个外地游客在这亭里用餐，被一记者抓拍，作为疫情之下乡村旅游形势好转来报道。

亭子建在一房顶上，四四方方，檐角挂着灯，廊边插着旗，高高地耸在园子中央。站在这里，园内屋舍，亭前池塘，墙外田野，掩在山脚下的楼群都看得清清楚楚。有稀薄的蝉声从树间“嘶嘶”地传来，也有鸟鹊“喳喳”地叫着飞过头顶。抬头看天，天空像油画布打过底一样，随意地抹着几片黑云。

高台亮亭，粗粮野菜，几个人聊得开心，吃得兴味。喜鹊和蝉兀自热闹。就在这时，我觉出耳际有一丝风凉，轻轻地痒痒地掠过，我抬头寻顾，看到一片浓云淹过了西边的山头。

“雨到天边了”，我说：“就在这里，等一场雨来！”

轻风徐来，远处立着的几株白杨，把巴掌拍起来，“哗哗哗”像河流水一样连续不断，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。齐着亭子的是几棵核桃树，油绿的树叶前后摇摆起来，藏在枝叶中的光头核桃一隐一现。

风是雨头，看来这雨是真的要来了。

“咚，咚，咚”，远处田野上突然窜起几声炮响，想剌穿或划破像布幔一样的风势。这是太行山里清漳河畔独有的抗雨的炮声，放炮的人肯定是一位农事丰富的老人，最有可能就是附近果园的主人，看西天来雨不善，想借炮声化雨——这炮声太弱了，估计起不到作用。

园中树的叶子沙沙地响起来，像泳池里的水一样层层鳞动。一切蝉鸣和鸟鸣都被淹没，大约寻找避雨的地方去了。亭角的灯晃动着，不由自主地磕着柱子，“嘭，嘭，嘭”直响，仿佛在警醒我们大雨要来了。彩旗遇到风，就像遇到相好，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地抖展身子，猎猎作响。

“梆！梆！梆！”头顶上猛然硬邦邦地响了三五下，像石头砸在铁皮上，抬头一看，原来这亭子的棚顶是单层彩钢瓦所做，难怪这声响的效果如此透顶，每一下都直入耳道。就在惊觉之际，又是一阵乱响在头顶响起，我立刻明白，这是雨打的声响。接着看到三五点大雨滴斜着飞进亭子，“叭，叭，叭”扑在桌面上，溅得粉身碎骨，稀稀的，冷冷的，无疑这是大雨前头的探路者，在它们的身后不远处，肯定是千军万马。有雨滴打在胳膊上，打在脖子上，冰凉又生疼，皮肤上立刻起了鸡皮疙瘩，我们全部叫着站起。雨滴斜着飞进来，越打越快，越打越稠，头顶的声响像鼓板手双手欢快地敲击着板鼓，仿佛一场打杀的大戏正式开场。

雨是横排着队阵，从远处冲杀过来的。一拨接一拨，一匹接一匹，风在前面开道，走过田野，庄稼就俯下了身子，飞过树林，树林就向前倾倒，掠过池塘，池面的水荡漾起来。“唰，唰，唰”，万千雨点迈着整齐的步伐，从我们的头顶上走来。间歇性的声响，我觉得是在秋天打粮场上，一个农妇双手端着簸箕簸黄豆，每簸一下，无数的豆粒从簸箕舌头上跳下来，发出“唰”的一声，簸一下，响一下，簸得快，响得快。每响一下，就是一排雨打过，就是一大片声响掠过，就有一股风携着雨冲进亭子。随着风越来越紧，簸豆子的人不耐烦了，干脆往下倒起来，那豆子直接从头倾倒了，包裹着整个亭子，声音再分不出前后上下。雨，就这样正式登场，酣畅淋漓地下起来。

风卷裹着雨，穿亭而过。情急之下，我把一桌子竖起来，当作屏风临时挡雨。刚才那根意气风发的彩旗，如湿透了水的鸟翅膀，偶尔想抖动一下，却又无力抬起来，后来就不再挣扎，服服帖帖挂在旗杆上，一任雨水顺着身子往下流。

亭外，稠密的雨脚像绳子一样，垂天扯地，结成雨帘，一层层地摆动。它们前赴后继，一根续一根，一根接一根，一根连一根，前一根过去，后一根马上跟上来，把这个亭子交织成一个笼子，我们重重困锁其中。

每一根雨绳，都是一个音符，从轰隆隆的雷声中诞生，在天地间流泻，汇聚成溪流，哗啦啦地流走。雨绳打在瓦顶上“啪啪啪”，打落在树叶上“沙沙沙”，打在地面上是“扑扑扑”，扫进池面是“唰唰唰”……这声音到底是什么，既薄又厚，既粗又细，既长又短，既急又缓，既大又小，既尖又钝，在这云天与大地之间，像墨龙一样纠缠翻滚。这些声音远远的像在天际边，近近的又在耳边，相互交织在一起，混合在一起，到底是演奏什么？深厚舒畅，轻盈灵动，洋洋洒洒，浩浩荡荡，杀气腾腾，飞沙走石，包裹一切。

啊，我就是其中一滴雨，从遥远的天际随风而来，在这飘渺的雨幕中飘啊飘啊，我不知道我的归宿将在哪里。我陷身在浩大的声响中，吸引着我前进，裹袭着我飞行，我在冲撞着，寻找着，试图努力发出生命的最强音。正当我逃无出路时，雨声变薄了，变细了，变亮了，变远了，我觉得自己飞不起了，慢下来，停下来，似乎是被大部队遗落，挂在黄昏下一片叶子的边缘，在徘徊犹豫中，怜悯着自己，迟迟地不知道朝哪里跳下。

朋友说：“停了，咱们走吧。”

我睁开眼，神情又回到亭子中。发现雨走了，闪电在东边天际一隐一现。“乡长”这时从屋里跑出来，站在院子中央朝着我们边招手边喊：“刚才喊你们下来避雨，谁也不理。”

我说：“没听见！”然后踩着水坑，小心地下得亭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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