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八十岁的外公得了艾滋病
2020.07.03 - 来自:网络转载
我八十岁的外公得了艾滋病。
这一年,我二十岁,外公八十岁。
经过了放假前疯狂的备考,回家我只觉得满心舒畅,无比惬意,要好好享受我的假期了家人用丰盛的晚餐迎接我。吃饱喝足,我回到房间,把行李箱里的东西都倒在床上,想玩一会儿手机再整理。十点多,妈妈忽然走进来,坐在我床边上,问我:「你看外公身体怎么样?精神还好吗?」
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问。外公八十岁,瘦而健朗,头发已经雪白,但是顽强地生长着;言语清晰,思维正常,行动自如,还能干活。我回来的时候,就像以前一样,和他们说话,讲学校的事情。外公也像以前一样,说我瘦了,肯定没有好好照顾自己。
我说:「挺好的啊。」
她说:「你知道,外公年纪大了,他这个人又毛手毛脚的,很粗心,所以经常磕磕碰碰,身上到处都受伤。」
「嗯。」
她又有点自言自语地说:「我们都让他不要做事情了,他又闲不住,喜欢到处走,喜欢种菜摘菜,又到处串门,没办法啊,喊不听啊。」
我说:「喊他小心点嘛,他喜欢忙,做事情,你不让他做,他不开心的。老人这么大年纪了,你就让他自己开心嘛。」
我妈妈看着我,我的话好像鼓励了她。她吞吐着说:「他如果受伤了,尤其是流血了,你别管他,让他自己处理。」
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:「啊?」
她问我:「今天吃饭的时候,你看到外公自己单独拿了一个碗了吗?」
家里常年都囤积着碗筷、菜盘,家中日常吃饭,都用这一批碗。虽说爸爸所在的行业近几年利润很好,但家里人都很节俭,碗没有坏的话,也不会添置新的碗筷。为了摆桌好看,每个人用的都是一样的小碗。但是今天外公用的却是一个广口的面碗,他吃得快,吃完就自己把碗拿到厨房去了。我没有多想,外公因为经常自己跑出去串门、散步,出行时间和饮食规律与家里人不同,单独吃饭是经常的事,所以他的餐具有所不同也很平常。
我说:「怎么了吗?」
她说:「哎,今年你外公不是生病了吗?就是我让你打电话让你问候外公那一次。结果就查出来有病。」
那是两个月前,妈妈打电话给我说,外公感冒了,在医院输液。我打电话给外公,他很不开心,说:「都说了不跟你说,怕你担心呢。我过两天就好了。」
过了两天我再打过去,他的感冒确实已经好了。现在我才知道,或许并不是感冒那么简单。
「有病?什么病啊?严重吗?」
「严重……目前倒是不严重,但是有一定的传染性,所以你外公现在用单独的餐具。你也不要去你外公外婆房间的卫生间。你就用一楼的卫生间。外公用过的东西,你一定不能用。还有就是你外公受伤了,你绝对不要管。」
「哈?但是外婆和外公还是住在一起啊?那外婆被传染了怎么办?到底什么病啊?」我被这没头没脑的一通嘱咐搞得摸不清头脑。
她却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:「唉,其实,你也这么大了,也受了这么多教育了,我觉得有些事情,你应该要知道了。你外公,其实得的是艾滋病。」
2
我像忽然戴上了一副眼镜,眼前我妈的脸清晰起来,就连着她的情绪也忽然无比地清晰起来。她穿着我高中时候穿过的、我嫌丑不穿了的圆领睡裙,上面还有被我弄脏的污渍。但她比我矮一些,穿上反而合身。她脸色黄里透红,但她并非健康的黄里透红,而是带着一点黑气,而那红色则是她一直想消除掉的红血丝。她年轻的时候,是完美的鹅蛋脸,我的脸型也随她。但她脸上的胶原蛋白已经消失了,她变成了尖尖的瓜子脸,原来的单眼皮也因为眼皮失去脂肪的支撑,而变成多层眼皮。她还曾经高兴地对我说:「你看,我有双眼皮了。你以后也会有的。」
现在她轻轻皱着眉,眼睛里能看见红血丝。她坐在我床上,双手的手指伸展又收拢,这是她习惯的小动作,我能看出来她的紧张。我听爸爸说,最近一段时间,妈妈心情很不好,经常发脾气,晚上也睡不好;又听小姨说过,我妈妈工作压力很大。我因为忙着学习,最后又忙着考试,对我妈很不耐烦。现在我却一下子都明白了。
她最大的压力不过是外公的病。
我也突然明白了她为什么要赖在我房间里到大半夜,又吞吞吐吐却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告诉我。
她说:「……你爸爸还不知道这件事。但他工作忙,管不了家里,我跟他说外公得了传染病,让他不要碰外公的东西,他也没时间来管这些。我了解他。但是你不一样。你任性,又好奇,又喜欢跟我对着干,我如果不跟你讲清楚,我怕我说东你反而往西,害怕你会出什么意外……毕竟你回来了,要和外公住在一个屋檐下。如果你不回来,我绝不会告诉你,增加你的负担。」
其实这个病,本来我妈也不知道的。但是给外公治病的医生和妈妈认识,算是老熟人了。他很委婉地对妈妈说,外公得了病,他的东西要小心。妈妈听他这么说,觉得不太对,就追问他到底是什么病。
医生本来不说,但是我妈反复追问,他才说:「我们有保密规定,本来是不能说的。但是你老汉也不知道这是什么,不告诉你们的话,去看病也不方便,你们照顾也不方便。你老汉儿得的是艾滋。」
我妈当时就懵了,反复问医生确认,又再三带外公去疾控中心复查。最后的结果还是一样。八十岁的外公,确实患有艾滋病。
我妈告诉我说:「真的,我也觉得难以置信,并且我难以接受。他要是得了任何疾病,甚至是癌症,我都可以接受,毕竟八十岁的人了。可是他的是这个病。我真的想不通。偏偏他心大,什么都不知道,也都不记得。」
我完全能够体会我妈那种惊讶。我的嘴巴也没合上过。
妈妈又说:「我不相信。所以疾控中心的检查我不信。我明天和你小姨一起送外公到更好的医院去,做一个更专门的检查。虽然概率太小太小,但是万一是误诊呢……如果这次检查还是确认是这个病,就一起把药开回来了。你不用担心,外公有医疗保险的,我也查了,这些药国家都是给报销的。经济上倒是花不了什么钱。绝对不会影响你读书。」
我看着我妈还在努力维持家里的一切,还要安慰我,心里心疼她:「这么多天,你都是自己忍过来的吗?为什么不告诉爸爸?」
「你不要告诉你爸爸。夫妻关系和血缘关系毕竟不一样。你爸爸是个好人,对我们家人,尤其是你外公外婆也都很好。但是毕竟是这个病。我怕他知道以后会有什么想法,搞不好闹到离婚呢。我不是不信任他,但是我更想保全我们的关系。」
妈妈说,小姨曾经劝她告诉爸爸,一起承担,但她不敢。「你要切记,你姨夫也不知道,现在只有我、小姨、外婆和你知道。你的闺蜜和你的男朋友也绝对绝对不能讲。谁都不能讲。」
妈妈沉默了很久,最后说:「那些因为这个病弄到家破人亡的例子,也不是没有。」
3
医生告诉妈妈,以前,只有手术前,才会查「术前四项」,也就是在手术前,医生对患者进行乙肝、丙肝、艾滋病、梅毒的相关病原学检查,以确诊患者是否患有或感染了这几种病。最近两年,有了新的规定,凡是住院的病人都要检查这个。所以医生才查出来外公感染了这个病毒。但由于规定是最近才出,外公之前没有进行相关检查,因此,谁也不知道外公究竟是怎么感染、什么时候感染的;也因此,我妈也不知道外公究竟感染到什么程度、距离发病还有多久。
我安慰她说:「没事的。这个病一起吃饭睡觉都没有关系的。只有血液接触和性接触才会传播。我就算在家里住着,也不会被传染。你不用担心。」
「唉,恰恰你外公是个很粗心的人,经常受伤。上次他抓鸡来杀,还被鸡抓了好长一条口子,是我亲自给他包扎的。你在家离猫狗鸡鸭也远一些。不要去喂,让你外公喂。要是它们抓了你外公,出血了的话,也是很危险的。你外公昨天还被猫抓了呢。」
我心里忽然一凉。
「今天回来……猫抓了我。」
话说出口,我才听出自己的颤音,才感受到背后的冷汗,和心中那不断下坠的感受。
猫儿抓过的那个浅浅的、没有出血的伤口好像忽然着了火。我用手抚过脚背上的伤口,又指给我妈看。
「如果它先抓了外公,又抓了我,会不会……?」
「没关系,你这个不怕的。那是昨天的事情了,抓得也不严重的。我给你拿点酒精消毒就好了。但是之后不要和猫玩了,狗和家禽也不可以。」
她很快拿来了酒精和棉签。自从知道外公患病的消息,她就在家中常备着酒精、棉签、棉布和密封塑料袋。
她一边为我擦拭伤口,一边说:「你知道了也好。」
我妈之前除了小姨可以说一说话,都没有人可以说这些。但小姨毕竟不和我们同住。她不敢跟爸爸讲,又没人拿主意。外婆是知道的——她必须知道,但因为这个事,外婆心里不痛快,不大搭理外公了。妈妈还要劝外婆、调和两个老人之间的矛盾。外公又一副都不知道的样子,又经常受伤。妈妈每次看见外公受伤和流血,心理压力都非常大。现在她告诉我了,至少有个人和她分担了。
「我爸爸不是那样的人。他对家人好,你晓得他的。你试着跟他交流一下嘛。不然你只有自己憋着,多难受啊。」我说。
「他就算没说什么,这个事情对他也是个巨大的负担。他今年要升职,手上带着两个项目,又带着新人,已经忙得很了。我不想给他添麻烦了。」
我安慰了她几句,尽量轻声轻语,言语温柔。我又在如何隐瞒外公病情之类的问题上为她出谋划策。过了半夜,她回房去了。
我知道,我的表现是很好的。我妈需要我冷静、理智,以便能得到我的建议和安慰。如果我难以接受,我妈就要面临整个家庭的分崩离析了;我如果表现得犹豫和痛苦,在我妈心里也是成倍的压力。因此我格外冷静。之前她自己承担的,现在有我一起分担了。
在这件事情上,我和我妈相互安慰、一起想办法,更像是两姐妹,而不是母女俩。
我看着她帮我带上门,坐得笔直的身体忽然就软下来。我一边收拾床上的东西,一边慢慢回想刚才和妈妈的所有对话,呼吸不由得慢慢沉重起来。
隔壁房间,外公的鼾声已经传过来。我拿起手机,又放下:我并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。在这件事上,我和我妈一样孤独。
但是我知道我需要一点慰藉。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,自己已经在手机浏览器中输入了「被猫抓了会传染艾滋病毒吗。」
我是害怕的。我羞于承认自己这种害怕。我之前接触过艾滋病相关知识,知道和艾滋病人一起生活是没有任何感染机会的。而且这个人是外公。是将我从小养到大的至亲家人。我更不能有任何害怕。甚至不能有任何负面情绪。这些负面情绪对我来说都是一种背叛。
但是那天,我一直浏览网页到深夜,和艾滋组合的各种问题都搜了个遍。如何照顾艾滋病人?艾滋病潜伏期是多久?蚊子咬会不会传染艾滋?猫抓了会不会传染艾滋?家禽会不会传染艾滋?艾滋病能活多久?艾滋病发病状况是什么?……
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。我睡得很不好,第二天很晚才起床。我感到自己的后槽牙隐隐作痛,我知道是智齿在疼。我上一次牙疼还是在期末,繁多的考试内容和一定要名列前茅争取保研的压力,让我牙疼了很久。
我在精神上拼命压抑着的惊讶、焦虑、不安和恐惧,我的牙却真实地感受到了。
4
正逢周末,我和爸爸一起去医院。我需要检查智齿。爸爸开车带我到医院,医生很快给我做了检查,又给我开了拍片子的单子。
回去的路上,我问爸爸:「你怎么看待外公外婆和我们同住?」
爸爸说:「老人们喜欢住在我们家,我们家比乡下老家大些、宽敞些,他们住着安逸,有何不可呢?」
爸爸顿了顿又说:「你妈妈没有兄弟,就她和你小姨两个姑娘。你小姨又隔得远。我们不尽孝,谁来孝敬老人呢?」
我说:「但是他们会给你添麻烦啊,外婆又生病,外公又孤僻。」
「人老了,哪有不生病的。我们有时间就我们照顾,我们没时间就请人照顾啊。这点钱肯定不能省啊。」
我听着爸爸的话,他的语气和平时一样,很轻松,带着点他性格中的豁达。我放心了很多,但是终究没有问出那句「要是得的是染上就死的传染病呢?」
零或者一百。一百的概率很小。但是一旦有了,死亡率就是一百。这辈子都将活在其阴影之下。
二十多年的枕边人,妈妈尚且不敢问。我再相信爸爸,也不敢冒险。何况是我妈的婚姻。应该她自己决定。
那些天,我反复体会着我妈的处境。一边是她年过八十的爸妈,一边是相处二十年的丈夫。她需要担负起照顾父母、赡养父母的责任,又要担心丈夫与父母之间的关系。因为爸爸爱重她,她更加不敢告诉他:就算我爸爸平时很好,但是,如果真的是天大的事呢?对于我爸爸来说,钱已经是其次,最要紧的是前途和名声。
而没什么东西比艾滋病更能毁掉一家人的名声了。
此外,爸爸最近在升职期,压力很大。妈妈我爸爸又都患了些毛病,身体大不如年轻几年的时候。我独自在外,又交了外地男朋友,我妈总是担心我被欺负、被欺骗、意外怀孕、被男友暴力相对甚至杀害。我以前总是觉得她小题大做、杞人忧天、网络新闻看多了;但外公八十岁还患上艾滋这种事都发生在我们家了,我妈可能更觉得什么都有可能、什么都要小心谨慎吧。
我想起曾经看过的与「中年危机」有关文章。我忽然就能理解我妈为什么看起来很憔悴,明白她为什么身体一直不好。我总是宽慰她「你心宽点,不要想那么多」,但在现实的琐碎面前,显得很苍白。我还曾经和爸爸吐槽,是我妈总是心里装着事情,想太多。爸爸安慰我说,妈妈可能到更年期了,让我让着她。
可是妈妈不但更年期,不但身体状况已经变差了,还要承担外公的病给她的心理压力,和我的不理解。
外公每天仍和往常一样早早地起床。因为他们不喜欢商品房,我们住在城郊。在他们的老房子的地址上,修的新房子。这片区域还没有全部开发,周围的田地都还可用。外公自己种下一些蔬菜,一定要自己亲自浇水。我会帮他一起浇水。
之后外公就出门买菜了。他喜欢吃西城的一家米线,通常都会吃过了再回来,早餐就我、妈妈和外婆吃。有时候早餐做多了,或者有好吃的早餐,我就给外公打电话,问他要不要回来吃。外公会在市场上买中午要吃的鱼肉和家里没种的蔬菜回来。
在没人的时候,我又再三查询了外公的病情,那几个关键词都被我查烂了。查完之后,我慎重地将所有浏览记录和搜索记录都删掉。但是手机会根据曾经浏览的信息推送新的:后来,就算我已经开学去了学校几个月了,那个手机应用还在给我推送艾滋病相关的消息。我看到之后总是很心虚,生怕被别人不小心看到,会猜测到什么。
5
外公怎么生病的,我不知道;据我妈的说法,没有人知道。外公不承认有什么不正当关系,不记得有任何感染途径。甚至,开始吃药了,他也是完全听从我妈妈安排,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得的是什么病。
八十岁带来的记事不清楚和脑子糊涂,让这件事成了谜。
这个谜,我们后辈不好追问,但是,外婆看不开。妈妈告诉我,外婆和外公关系已经恶化到了极点。
但是,在我在家的时候,外公外婆仍旧和以前一样,一起看电视、看新闻,有时候也因为琐事争来争去,就像从前那样。然而半句话都没有提起过生病的事。或许对于老人来说,在后辈面前隐瞒因为感染艾滋而产生的不愉快,是他们保留尊严的方式吧。
一天,外公和外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,我拿着洗好的水果递给他们。他们各自拿了吃,我顺势坐在沙发上和他们聊天。
当我那么顺其自然地坐在他们中间时,我忽然意识到,他们隔得这么远。我不知道为什么,忽然就想伸手拉外公的手。
我伸出手去,外公却像被烫了一样,一下子就把手收了回去。
我猛地想起妈妈说过的话:「我们都知道一起生活是没有机会感染的,你外公也不懂这些,他虽然不知道怎么感染的,也不知道这个病意味着什么,但是知道自己的病有传染性以后,他就开始单独用自己的东西了。」
虽然他什么都不懂,但是却在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对我的保护。
惊讶、内疚、心酸,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。
不久,妈妈带外公去三甲医院复查。复查结果和之前一样,只是多了更加详细的指标。外公现在处于非常初期的阶段,只要身体素质好,按时吃药,可以持续很久不发病。我们心里安定了一点。
我心想,现在最好的情况是,外公能带着这个病寿终正寝。外公已经八十多了,身体也比较健朗。如果一直坚持吃药,说不定可以带着病毒直到去世。
我怀着这样的想法,隐晦地询问了一个学医的朋友。朋友的回答却让我又灰心:「肯定要发病的吧。因为这个病本身不是病,它只是让你的免疫系统出问题,所以这个病发病的症状是多种多样的,全都是别的病症,它自己没有病症的。你说的这种情况呢,老人老到一定的程度,自身的免疫系统就是会衰弱的,因此应该不会寿终正寝吧。」
我把这个话告诉我妈。她叹气说:「那也好,没有专门的症状的话,就算发病了,别人也不知道是什么病。但是一旦发病就麻烦了啊,我们没空照顾老人,肯定要请护工。但是,护工要帮着做个人卫生,你不跟人家讲,是不道德的,毕竟生活起居都照顾,危险还是很大。但是你跟人家讲了,你出多少钱,人家也不肯来啊。」
我也难以想出解决的方法,只好安慰她说:「现在看来还好,你们监督外公按时吃药,有什么问题到时候再说吧。爸爸出差回来,你好好跟他说一下这个事情吧。他肯定能接受的。」
6
小姨特地找借口,回来了一趟。我、妈妈和小姨聚在一起,商量外公的病情,讨论该如何照顾外公,以及到底要不要告诉我爸爸。
一开始,我们的决定是不要。
我说:「不用告诉他吧。他知道了也没什么好处,反而担惊受怕。他不知道,也不会受影响的。这个其实传染性很低。」
但是小姨心中却更加顾念我妈妈的压力,犹豫之后还是说:「姐,要不你还是告诉姐夫吧。不然你自己憋在心里。你身体也不好。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。」
妈妈的表情既紧张又释然。
我们谈着谈着,又总是谈到外公怎么感染这个问题。我们像破案一样,思考着外公的日常出行有什么被感染的可能。
「想开点,老人也会有那方面的欲望,妈身体又不好。」
「前段时间他手臂上受伤了,又去逛集市,也有可能是被人擦到或者刮到了?」
「他自己生病了喜欢去小诊所随便看看,也有可能是输了不干净的吊瓶。」
「他喜欢出去那些小理发店刮胡子,是被人拿了不干净的刮胡刀了?」
我们回忆起外公出门旅行的时候结识的老太太,也回忆起外公曾和某某某一起去爬山。可是,我们都难以想象外公还会和他人发生亲密关系。
我们在这些揣测中陷入了烦躁的情绪,最后小姨说:「别想了,反正也没有证据,想这些也没有用。放宽心点,好好跟姐夫说,莫要因为老人的事,把你们夫妻关系搞坏了。」
妈妈趁着下一次给外公取检查报告的时候,把实情告诉了爸爸。妈妈听小姨的,没敢承认自己早就知道了,只是说之前医生说有这个可能性,为了怕爸爸担心就没说。这一次才确诊。
爸爸和我想象中的一样,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。
按照小姨和我妈的嘱托,我特地找了个时间和爸爸独处,试探地问他是否像看上去那么不在乎。爸爸一边玩手机,一边说:「已经这样了,有什么办法呢?我难道不过了?难道要和你妈妈离婚?不可能撒。只是平常生活注意一点就行了。」
他摸着我的头发说:「我现在主要担心你外公以后养老的问题。你妈妈还跟我说,要不要把老人送回乡下老房子去。我说绝对不行,送回去他们就没有人照顾了。他们和我们一起住着是最好的。」
我听着,又辛酸又感动,觉得我爸爸真靠谱。也觉得我妈的独自承担终于有了补偿。
但是,爸爸的担心也是显而易见的。第二天,他就让我在网上选一款洗衣机,我们的衣物要和外公的分开洗。他们也买了新的水杯,一切用具都和外公分开了。
后来,我才得知,爸爸在和表妹说话的时候,曾经无意间说过这样一句话:「每天生活在担惊受怕之中,难道不可怜吗?」
我才明白,在这件事中,没有人是轻松的。爸爸心里,也是一座山。
第二天,妈妈对我说:「我也想去疾控中心做个检查,你跟不跟我一起去?」
我有点惊讶地说:「你不是说一起生活没有关系吗?不用去查啊?」
她说:「我知道。但是我就是想去查一下。」
于是这天中午,我们称出去逛街,实则偷偷去了疾控中心。工作人员指挥我们到二楼,找医生填单子。
医生是个和蔼的光头。他问了我基本的问题之后说:「那你为什么要来查?」
我有点结巴地说:「嗯……家人。亲人。有这个。家里老人。」
医生又问了半天高危性行为之类的问题,终于明白,我们只是因为家里老人得了病,为了放心才要查的。他说:「这个没关系的啊,你们没必要查啊。」
「我们也知道。就是想来查一下。」
于是医生开了单子。在取血窗口对面的椅子上,坐了一排人,老年人居多,他们看起来很不好。妈妈悄悄对我说:「我觉得这个椅子有很多病菌,我不想坐。」
我有些恶意地想,谁没事会到这里来?但想到我们家也有一个病人,又想到一向爱面子的妈妈和外公来这里检查时的情形,我心痛又心酸。谁不心疼自家的老人?谁又想看到不好的结果呢?
我们站着等。我有点害怕取血,但过程很快。很快我们就各拿到一张阴性的报告单。
我像是松了一口气,又开玩笑似的问妈妈:「这个不会误诊吧?」
7
我想把单子扔掉,但上面有我的信息;我也想把它留着,因为它似乎是一个健康的凭证;但怎么收起来,又让我犯了愁。我不想让外公看到它,怕外公觉得我嫌弃他;也不能让爸爸看到,这样他就会认为我担惊受怕、压力很大;也不能被别的任何人看到,因为正常的人是不会想到去做这个检测的。
那张纸好像有了无比的重量。晚上我做了个梦,梦见我男朋友看到了这个单子。我不能告诉他实情,因为会损害外公的名誉;但是这样我就没办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做检查。我在痛苦之中被分手,又在哭泣中醒过来。
没过两天,爸爸和外婆也都去做了检查。结果当然是都没事。但是,不能被人看到的验血单子,就又多了两张。
这天,妈妈忽然跟我说:「你知道吗,刚才你外公开窗,被窗户的棱角割了手!」
「包扎了吗?还好吗?」
「我在一旁看着的。都说了让他小心点。他还是不听。我帮他包扎了,这个没什么问题了,但是……」
但是,如果外公不小心,经常受伤流血,对家人来说,是不小的心理负担。我们也担心外公因伤口感染,从而引起别的病症。我看着妈妈有些愤怒、有些焦虑的脸,也不知道该怎么说。
妈妈带外公去拿了药,她怕来家里串门的亲戚知道外公的病,特地将外公的药瓶标签都撕掉了。我看着她撕得参差不齐的标签,觉得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,我问我妈:「不能就直接换瓶子吗?」
「换了瓶子,你外公记不到。」
我又无言。
我原本以为,当家庭的一个成员感染了艾滋,随之而来的肯定是家庭的分崩离析,甚至是妻离子散。但我错了,爸爸和妈妈以包容的心态相互扶持着,照顾生病的外公。
我原本以为,这件事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像火山爆发。但没有,它甚至就像什么东西扔进了井里,我的家庭仍然维持着和睦,生活也依然在继续。
但是,外公感染艾滋病,这件事对于我们来说,仍然是十分重大的,对家庭的每个成员的影响也都是重大的。外婆和外公的疏离,越来越明显。她时不时就要找外公的茬,和他吵上一架;而有艾滋病的父亲居住在家中,我妈和我爸时刻也觉得压力,我妈甚至告诉我说,她一想到这个事,就难以和爸爸进行夫妻生活,也觉得在爸爸面前抬不起头来。
我们还时常在一遍一遍地回忆这几年外公的行踪和起居,企图找到那个源头,仿佛知道了怎么一回事,我们就能好受一点。
- END -
腊月记忆

时光荏苒,斗转星移。不经意间,日历就翻进了丙申腊月。几十个腊月走来,明显感觉到人们的生活节奏变了,生活方式变了 […]